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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8章

 

祖宗

酉时李剑霆到园中散步,这是她一天中的闲时。风泉陪在侧旁,储君沿着石子路慢行,还想着堂内政务。

“几日后要敬神祈雨,”李剑霆抬指拨开探到颊边的花枝,“事情要紧,那日万不可出岔子。”

风泉替李剑霆挪开花枝,恭顺道︰“奴婢必当尽心尽力。”

李剑霆站到池塘边,往里头撒了把鱼饵,看群鲤相争,道︰“你从前跟着慕嫔,性子张狂不知忍让,让朝中大臣多有非议。如今死门里走了一遭,收敛了不少。”

储君在谈及政务时提起此事,绝非一时兴起,这话里有东西。风泉目光微动,躬身在心里揣测着储君的意思,柔声说︰“仆随主性,殿下待人宽厚,奴婢受得殿下教引,自然不敢再像从前那般不知分寸。说来惭愧,奴婢以前遇见内阁诸位大人不懂规矩,如今承受君恩,该拿旧事引以为戒。”

李剑霆看风泉一眼,说︰“你很好。”

风泉侍奉过天琛帝,李建恆心思简单,喜怒哀乐都在脸上,但李剑霆自打入宫起,就隐约有了君威,实在难猜。她在这里用膳,没有偏好,再美味的东西,动筷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三回,话中喜怒也很难分辨。

“你先前在狱中,我听闻福满对你多有责难,如今你们共事堂前,”李剑霆说,“心里可有不快?”

风泉掀袍跪下,道︰“奴婢是殿下的奴婢,深知殿下安排必有深意。奴婢虽然曾经与福满交恶,但他此次也是秉公办差,奴婢不敢心存愤懑。”

“他险些打断你的腿。”李剑霆看向还在争食的鲤鱼。

风泉磕头哽咽,细声说︰“持杖公公都是东厂老人,懂得分寸。”

李剑霆专心看鱼,不经意般地说︰“福满虽是先帝时期的老太监,却是在东厂闲置后开始行走御前,”她笑了笑,“没听说先帝叫他管过东厂事宜,不想对东厂旧人也这般熟悉,想来我宫里的猫猫狗狗,他也熟识。”

风泉借着拭泪的动擦汗,顷刻间就明白了储君的意思。李剑霆在殿内中毒,她宫里的人都是薛修卓挑选过的,却仍然没挡住太后,这其中定有熟悉门路的人相助。李剑霆设宴杀韩丞时用了福满,此刻韩丞这个心腹大患已除,她该秋后问帐了。

风泉思及此处,心中略定,道︰“福满既是先帝时期的老人,在内朝衙门就不同旁人。他资历深厚,又很得内阁大人们的青眼,熟识的人自然比奴婢多。他子孙虽多,却待人亲和,办差又仔细,谨遵礼法。”

“你这话没说全,谨遵礼法?我看他心比天高,是老祖宗哪。”李剑霆拿帕子拭手,“他一个内宦,既无安定社稷之功,也无明谏君上之勇,只因为久在御前,就能做个‘老祖宗’,谁的祖宗?”她侧眸看风泉,“我的么?”

风泉只觉得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重如巍峨崇山,压得他不敢抬头,连忙磕头︰“殿下是天潢贵冑!太祖煌煌宗业尽交于殿下手中,殿下便是天下至尊!”

“咸德爷时阉党乱政,杀了一个老祖宗,不想到我李剑霆,竟然能再遇着一个。可见人心不足蛇吞象,天大的恩待都难得忠义之心,宠信太过必生祸患。”李剑霆把帕子递给边上的宫女,自嘲道,“但他确实有能耐,没个缘由,还真能做我的祖宗。”

福满子孙遍地,借着堂前办差的机会,跟朝中官员也有来往,偏偏他在这里比潘如贵更聪明,对着内阁大臣不敢乱规矩,恨不能十步一叩。孔湫先前身体抱恙,撑病办差,福满侍奉在明理堂时亲自试药,把元辅照顾得无微不至,为李剑霆博了个好名头。福满为博恩宠做到这个地步,却恰好犯了大忌,他自主张谄媚言官——他一个内朝太监,这般笼络外朝官员干什么?既想在宫内当个老祖宗,又想在宫外做个好太监,里外面子齐全了,反倒耽搁了他的本职。

内宦乃是天子奴婢,伺候天子就是本分。若非潘如贵开启乱政先河,批红权也不会沦落为太监中饱私囊的通行铁券。但是福满对外恭谦,在内积势,李剑霆想要拿掉福满,得要个能服众的理由。

此时天色偏暗,园子那头提灯走进一行人。福满近来差事办得好,面色自然红润,远远看到李剑霆站在池塘边,边上跟着的小太监对他附耳说︰“祖宗,风泉跪着呢!”

福满甩了下拂尘,说︰“他先前在宴席上立了功,若是肯安分守己,殿下自然不会为难他,可他那脾气实在上不了檯面,为些琐事惹怒殿下也是意料之中。”

说罢轻哼了下,笑容满面地迎过去,对李剑霆行礼。

“你来了,”李剑霆笑起来,“可是有什么要紧事?”

“奴婢时刻都惦记着殿下,”福满越过风泉,知道李剑霆不喜欢人踫,便虚虚地护着她下阶,“在堂内候着等不到音讯,心里急!奴婢又看天际有云堆积,怕待会儿下雨,就赶紧来给殿下送伞。”

李剑霆说︰“还是你有心,事事周到。”

福满似是才看见风泉,“哎呀”一声,道︰“这是怎么了?”

天光沉寂,李剑霆在灯光错影里忽然计上心头,她遂冷了脸色,道︰“狂妄自大的东西,听说他在堂前办差,对诸位大人很是不敬,我便罚他在此跪着。”

“我知道你在先帝时期当过秉笔,但宦官岂能与前朝官员相提并论?那些地方官员,进宫述职都是为了地方民政,劳心劳累,你给他们脸子瞧,你算什么东西?”

地方官员。

福满心下释然,难怪李剑霆会动怒。这几日庸城旱灾的事情让储君辗转难眠,宫里宫外都在削减用度,连储君自己吃的都是粳米,说是不忘百姓苦,她待地方官很是看重。

“殿下在堂内操劳政务,出来游园本是难得的散心时候,万万不要因此坏了兴致。”福满引着李剑霆走,赔笑道,“薛大人也到了堂内候着,正等着殿下呢。”

小太监偷笑︰“跪着呢。”

“叫他起来吧。”

“祖宗,”小太监奇怪道,“他平素不是一副清高样,嘴巴还贱得很,祖宗帮他做什么?让他跪到殿下议完政务不正好。”

“当奴婢,就要想君之想,为君排忧解难。”福满说,“他跟殿下是潜邸情谊,殿下只让他跪,也没有怎么罚他,就是待他宽容。殿下这一时半刻忘了,等晚些想起来,他再哭上一场,殿下惦念旧情,就该心软。我适才没替他求情,再让他跪久了,殿下就该责备我们做奴婢的不懂事了。”

“还是祖宗想得周到,”小太监佩服道,“总想到主子心里去,高!我这就去唤他起来。”

福满回头看明理堂内透出的昏黄烛光,不觉自得一笑。

没有了韩丞这条老狗,他在外边就再无把柄。只要伺候好储君,再得内阁保荐,平步青云就在眼前。潘如贵能做的,他照样能做,只不过要做得更好、更漂亮。

福满转过目光,就是太后尚在,让他不能高枕无忧,为绝后患,他得尽快下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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